19世纪中后期，随着美国义务教育的推进和公立学校的发展，学校地位不断提升，学校研究也成为教育研究关注的重点，当时美国出现了许多研究学校的杂志。^①在学校研究中，杜威的研究是比较有影响的。用克雷明的话说，杜威的学校研究“把教育工作者的关注点吸引到学校中来了”。^②这一时期，杜威创办了芝加哥实验学校(1896)，出版了《我的教育信条》(1897)、《学校与社会》(1899年)、《明日之学校》(1915年)、《民主主义与教育》(1916年)等著作，研究了学校改革多方面的问题，对美国学校教育产生了重要影响。本文试图对杜威关注学校改革的原因、杜威实验学校的尝试，以及杜威关于学校机构的设想等问题进行初步研究，以认识杜威学校改革与教育改革的关系。

一、杜威为什么关注学校改革？

杜威关注学校改革首先与他对学校的产生以及学校发展中存在的一些问题的认识有关。杜威认为，学校产生以后，用语言文字保留人类过去的东西是非常必要的; 没有它，人类的文化就不能保存下去。但是人们把文字教育看得太重了，以至于把它作为学校教育的唯一目的。^③杜威指出，这种以文字为主的学校教育产生了一种特别的阶级，即教人读书识字的文人阶级。这些人主要是有权有势的人，是把握教育权和有资产的人。结果，学校成为少数人享有和为少数人服务的机构。学校在发展中也渐渐趋于保守古训和文字的方面，把与社会实际生活相联系的日常教育看作低下的; 儿童的兴趣和人们日常生活的教育被忽视; 自然科学不被重视，已过时的东西却在学校中占有地位，学校成为一个保守的、与生活缺乏联系的机构。杜威指出，学校改革的主要任务就是要解决这几方面的问题：即怎样使偏重少数人的学校教育变成大多数人的教育; 怎样使偏重文字的学校教育变成与日常生活结合的教育; 怎样使守旧的学校教育变成一种创新的教育，使学校既能保存古代传递下来的最好的一部分，又能够培养适应现代环境的创新人才。

分析学校机构的特点，并与其它社会机构进行比较，也是杜威关注学校改革的一个重要原因。^④杜威指出，在现代社会中，学校不是被动的; 社会改革有赖于学校，因为学校教育是造成新社会的，学校教育可以去掉社会旧的弊端，向新的和好的方面发展。这是社会其它机构所不能替代的。尽管司法、政治等机构也是社会改革的工具，但其效果不及学校。这些机构有它们的阻力，而这个阻力唯有学校教育能够克服它。理由有两点：一是这些机构都是管理成人的，成人的习惯已经固定了，不容易改变; 二是环境的不良，即使这些人接受了一些教育，会有些改变，但是受到外界不良环境的影响，仍难于控制自己。因此，花费很大精力，想去改变成人的性质，是得不偿失的。而学校里的儿童，性质没有固定，习惯也没有养成，如果施以良好的教育，可以有改变的余地。这是别的机构所做不到的。

杜威关注学校的改革，还与他重视学校与美国民主社会的关系有关。杜威认为，美国社会是一个民主的社会。民主社会的发展对学校提出了必然要求。在他看来，民主不仅是一种政府的政治形式，还是一种人们联合生活的方式，是一种人们共同交流经验的方式。学校作为民主社会的机构，它在承担培养公民具有参与政治的知识和技能，以及在培育民主价值方面具有重要作用。民主社会的学校可以传播社会宽容、公平竞争、批评性讨论等价值、观念。^⑤实际上，杜威的学校实验，以及学校教育思想都是按照美国民主社会的理念进行设计的。

总之，在杜威看来，学校教育是与社会发展需要相适应的，是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 同时，学校也是社会改革的重要力量，与其它社会机构相比，学校更具有重要的作用。美国教育家克雷明高度评价了杜威的这一思想。克雷明指出，杜威思想与别人的不同是，“对于一个以进步主义为目标的社会来说，学校改革是改革的更高层次”。^⑥杜威之所以把学校改革看作是改革的更高层次，其主要原因在于，在他看来，学校改革是观念的变革，是组织制度的改革。杜威对学校改革的关注，不仅使学校改革成为教育改革的中心，也使其成为社会改革的中心。

二、杜威实验学校的尝试

如何实现学校的改革，杜威通过创办芝加哥大学实验学校进行了初步的尝试(1896-1904)。关于杜威为什么创办这所实验学校，一般有两种比较有代表性的说法。美国教育史家韦恩·厄本认为杜威是有条件来芝加哥大学的，就是要创办一所实验学校; ^⑦杜威女儿认为，杜威到学校后，由于一些家长希望他们的孩子受到的教育不同于芝加哥城其他学校所提供的教育，并且同意给予精神和财力上的支持而创办了实验学校。^⑧

虽然上述观点有一些差异，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杜威学校完全是为检验杜威的教育思想而开办的。^⑨当时杜威在教育俱乐部的演讲上说，“学校的基本构想是一个实验室。它有两个目的：一是展示、检验、证实和评价教育思想上的观点和原则; 二是以特定的标准对实施和原则进行总结。”^⑩曾在杜威实验学校工作过的梅休和爱德华兹也认为，杜威学校的目的是“在发展个人能力和满足个人需要的同时，在管理、教材选择、学习方法、教学方法和纪律方面，去发现一所学校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合作的社区。”^⑪通过创办实验学校来检验原则，注重学生的主动发展和合作精神的培养，反映了杜威学校教育思想的现代特点。

杜威研究专家艾达·德彭西尔认为，杜威实验学校的原则包括：儿童的学校生活要与他的家庭活动相联系; 儿童学习现在的生活，而不是为未来的生活做准备; 教学通过问题激发儿童好奇心; 问题本身驱使儿童自己设定任务; 教师应关注的是，全部的教学中心是儿童而不是教材，儿童的发展包括精神、身体和社会性的发展。^⑫

为了检验这些原则，杜威实验学校进行了许多改革。如学生不分年级，按照共同的兴趣、智力和反应速度进行分组合作学习; 学校保留了分科的专业教学，但不设考试，也没有分数; 教师的工作就是鼓励学生提问或向学生提出问题，帮助学生确定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需要做什么，并设定评价标准。学校注重学生的健康，一年有两次体检; 注意学生坐姿的检查，根据体检情况，调整桌椅的尺寸; 学校还注重学生的校外考察，包括到哥伦比亚博物馆，到杰克逊公园的武迪德岛观察自然界，年龄大的学生还可以到芝加哥大学实验室观察仪器等。

在实验学校里，杜威非常重视学校的设计、宣传和与家长的沟通。实验学校设有家长协会，主要是教师与家长一起商讨学校发展问题，交流情况，提出建议。家长协会有双重目的，一是为学校提供财政支持; 二是对教学方法和内容方面存在的一些偏离情况提出建议。杜威经常对家长进行一些演讲，他所著的《学校与社会》就是演讲的结果。

杜威实验学校创办以后，由于在观念和方法上不同于传统的课程和方法，在芝加哥以及许多地方引起了较大的反响。有的人称其为“游戏学校”，也有的把杜威学校视为“一个松散和混乱的场所”。^⑬尽管这样，杜威学校里的儿童可以在教室里自由走动，可以与其他人谈话，可以向老师提出问题，并且根据自己的兴趣自由地学习等新的做法，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兴趣。

杜威创办实验学校的年代正是美国社会生产方式、社会结构和家庭生活发生巨大变化的年代。杜威看到了这种社会变化给学校教育带来的冲击。传统学校的教师从书本到书本的教学，学生从被动到被动的学习，已经不适应民主社会的需要。杜威实验学校的创办，使得学校改革成为连接教育改革和社会改革的重要纽带。杜威实验学校所带来的学校教育目的、教学组织形式和教学方法的变化，不仅与以往的传统学校教育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也在一定程度上论证了与传统教育不同的观念和方法的价值。杜威实验学校的创办是他的学校与社会相结合、发挥学校主动性思想的一次初步的尝试。

三、杜威关于学校改革的设想

在杜威看来，学校教育的改革有赖于对学校机构进行重新设计和体制性的改革。正是在总结实验学校经验的基础上，杜威提出了关于重新认识学校和改革学校机构的设想。

在《我的教育信条》(1897年)第二条“什么是学校”里，杜威指出，学校是一种社会组织，是社会生活的一种形式。在这种社会生活的形式里，一切能够培养儿童分享人类财富和运用自己能力的手段都被集中起来。因此，学校必须呈现现在的生活，与儿童相联系的真实、生气勃勃的生活。当然，学校不是社会生活的复制。杜威认为，学校作为一种制度，应当把社会生活简化起来，使儿童有能力认识社会，而不至于被活动的多样性所淹没。杜威批评了把学校当做一个传授某些知识、学习某些课业或养成某些习惯的场所的观点。认为这种教育使儿童所学的东西不能成为儿童生活经验的一部分，不具有真正的教育作用。在第五条“学校与社会进步”中，杜威再次提出了学校是社会进步和改革的最基本的和最有效的工具的思想。^⑭

尽管杜威在《我的教育信条》中最早概述了关于学校的基本思想，但是关于学校机构的设想主要体现在他的《学校与社会》(1899年)一书中。在该书的“教育中的浪费”一讲，杜威讨论了学校组织机构改革问题。在杜威看来，社会中的一切浪费都是由于缺乏组织的结果。这个问题不是金钱或者物质浪费的问题，而是人的生命浪费问题，特别是儿童在校时的生命浪费和儿童以后发展的生命浪费问题。^⑮

在谈到浪费问题时，杜威认为，一切浪费都由于彼此的隔离。传统学校教育制度各个部分都存在隔离，使教育目的缺乏统一性，学科和教学法上缺乏一贯性。

为此，杜威分析了历史上学校制度的“隔离”。^⑯他认为，学校制度由专业学校、幼儿园-小学、中等学校、大学-学院-研究院、衔接班、文法或中间学校、师范学校、技术学校组成，其中每个部分是在历史上不同时期出现的，分别有着不同的理念和方法。杜威指出，从历史上看，学校制度是自上而下发展起来的。在中世纪，先是出现了中世纪大学和一批专业学校——法学和神学学校。初等学校产生于16世纪的民众运动，目标是实用的，学习是为了商业的需要，不是为了学术。初等学校以后阶段是文法学校，产生于文艺复兴时期。杜威特别指出，也许文法学校的产生略早于初等学校的产生，而且即使是同时存在的，也各有自己的理念。文法学校是以学习拉丁语和希腊语为主的，比大学更有通才教育的精神，主要目的首先是文化修养; 其次是训练。文法学校以后演变为文实学校和中学(中间学校)。中学一部分低于现代的学院或者学院的预科，一部分是初等学校的实利性质的综合。19世纪出现了技术学校和师范学校。技术学校包括工科学校和工程学校是19世纪商业发展的产物。师范学校是对教师进行专业训练和文化修养教育的机构。20世纪兴起的幼儿园是幼儿游戏活动与谢林象征主义哲学结合的产物，但是初等学校在精神上与儿童生活兴趣没有关系，产生了与幼儿园的隔离。

杜威指出，过去存在于学制的各个不同部分之间存在“隔离”现象，没有结合成一个完全的整体。教育管理方面的重要问题就是将这些不同的部分统一起来。如何实现统一，杜威提出了使学校制度的每一部分与社会生活各方面结合起来的改革设想。杜威设计的学校机构方案如下：

在图 1中，杜威设计的学校位于社会生活的中心，并与各个方面有机联系起来。图中(1)是家庭，两个箭头代表家庭生活和学校生活之间的各种影响。(2)是学校与自然环境的关系。学校应成为花园、公园，并引向乡村。(3)代表商业生活以及学校和工业的需要的联系。(4)是大学，它由实验室、图书馆和专业学院组成，与学校也有相互影响。

为什么有这样的设计？杜威认为学校的最大浪费是儿童的日常经验与学校提供的教材之间的隔离。儿童既不能把在校外获得的经验自由地在学校里利用，也不能把在学校学习的东西在日常生活中应用。学校通过与家庭生活和商业活动的联系，可以使学生知道社会发生的变化，也可以更新学校已经陈旧的教材内容; 而与大学联系，可以利用大学的研究资源，培养学生的探索精神和探索态度。杜威指出，教育制度的最高部分若不与最低部分有完善的相互作用，难于达到结合的目的。

杜威不仅考虑了学校与外部环境的关系问题，还对学校机构的内部关系进行了设计(见图 2)。

杜威指出，图 2中的学校周围环境与图 1还是一样，学校与家庭、校园和乡村，与商业生活和大学有密切联系，目的是摆脱学校的隔离状态。学校内部有四个角，下方两个角是餐厅和厨房，上方两个角分别是工场和纺织工场。中心是图书馆，代表一切都汇集的地方。四个角与中心的关系是实践与理论的关系。在杜威看来，这种安排主要是使儿童把在家庭学到的东西继续利用在学校里，又将在学校里学习的东西应用在家里，打破学校与社会生活的隔离。图书馆作为学校的中心，是儿童带来各种经验、疑难问题和发现的特殊事实，并进行讨论，获得新认识的地方。这种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不仅使儿童学会做事，获得了做事的概念，还可以使概念直接或间接地在经验中应用，对生活产生影响。

不仅如此，在这一基础上，杜威又提出了学校二层楼的设计方案(见图 3)，进一步深化了学校与生活联系的思想。

图 3是学校的二层楼，上方的两个角是物理化学实验室和生物学实验室; 下方的两个角是艺术和音乐室。杜威设想，凡是厨房和车间中发生的化学和物理的疑难问题，都可以带到实验室来寻求解答。同样，艺术和音乐也要通过人的各种器官与学校的其它工作联系起来。

总之，杜威所设想的学校是一个作为整体的教育机构和作为整体的生活的有机结合，它打破了传统的学校与生活相隔离，教育目的和内容缺乏有效联系的教育模式。在他所设计的学校里，教育各种目的和内容——文化修养、训练、知识等不再是各不相同的，学科也不是各自独立、互不联系的，学校是一个联接家庭、乡村、商业、大学等社会多方面生活的中心。儿童在与多方面生活的相互联系和影响中得以成长; 文化修养、训练、知识构成儿童生长的各个方面。正如杜威所指出的，“学校是一种社会的制度，社会把一切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种种计划工具，集聚在这个机关之中，拿这些东西训练学生，使他本能的活动，变向一条路上去，和当时的社会生活的精神相合——这就是学校的定义。”^⑰

四、杜威学校改革思想的意义

杜威关于学校改革的思想不仅体现在上面的一些论述中，在《明日之学校》、《民主主义与教育》，以及许多后期的著作中也有所反映。如在《明日之学校》中，杜威提出了“学校社会化”的思想; 在《民主主义与教育》中提出了“学校是一种特殊社会环境”的思想。可以看出，杜威后期的学校教育思想都是对其早期思想的继承和发展。即使今天来看，杜威的学校改革思想也是具有一定意义的。

一是杜威的学校改革思想使人们关注学校改革与社会的关系问题，关注学校的作用和地位问题，揭示了现代教育发展的基本特征。在近代社会，政治改革的推进、工业革命的出现，以及人的发展条件的变化，使教育的地位不断提高，教育成为社会关注的重点。国家干预教育，从教会手中夺回教育权，推进强迫义务教育等成为教育发展的主要特征。进入现代社会后，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的推进，民主思想的扩展，以及依托一定机构的公立教育的实施，使得学校教育开始成为社会关注的重点。学校与社会生活相结合，改变学校与社会的“隔离”现象; 初等教育、中等教育和高等教育相联结; 各级各类教育与社会生活有联系，成为教育改革的主要任务。杜威的学校改革思想恰恰反映了近代教育向现代教育转变的这一时代特征，突出了学校教育在适应社会发展、参与社会变革中的重要作用。

二是杜威的学校改革思想突出学校实验的作用，提出了现代学校改革的依据问题。杜威实验学校的创办表明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即教育思想的产生不是纯思辨或推论的结果，它需要经过一定教育实验的检验。杜威所做工作的意义在于，尽管在实验前可能有一些观念或原则的存在，但不把这些观念或原则认定为是确定无疑的和不需检验的东西。在杜威看来，任何教育思想只有通过实验，才能验证其价值。杜威把学校看作是一个“实验室”，体现了现代教育家注重教育实验，通过实验检验思想的特点，反映了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期欧美教育科学化思想的影响。

三是杜威的学校改革思想注重学校内部之间的联系，使人们也开始关注学校机构内在之间的关系，以及与儿童发展的关系问题。以往的学校是一个内外封闭的机构，不仅对外缺乏沟通，各个部门之间也缺乏了解和联系。在杜威看来，学校不应是一个封闭的和隔离的机构，而应是一个开放的机构。开放的学校不仅可以打开各个机构的联系之“门”，也可以使儿童的生活经验与学校各科目结合起来，使儿童的学习能够促进知识的运用。尽管现在来看，学校自身有自己的特点，如何“开放”需要进一步研究，但杜威对学校内部各部门之间关系的研究，对于深入认识学校教育是有价值的。

四是杜威的学校改革思想注重对学校机构的研究，还使人们更多地关注学校体制的改革问题。杜威关于学校历史的研究表明，学校的发展也曾经有一个与社会“隔离”的过程。这一过程的主要问题就是学校与社会缺乏联系、缺乏主动性。随着学校地位的不断提升，学校体制的各个部分相继发展，逐步出现了体制化的过程。但是当学校完成体制化以后，也出现了一定的惰性，限制了学校主动性的发挥。因此，只要杜威所说的学校与社会“隔离”的现象仍然存在，只要现代学校仍然存在简单抄袭旧学校的问题，现代学校体制仍有改革的必要。学校的变革是通过学校体制的变化来实现的。从体制的角度思考学校与社会的关系，推动学校的变革，激发学校的活力，已经成为当代欧美学校改革的基本趋势。

总之，杜威学校改革思想的核心是学校要参与社会的变革，成为教育改革的中心。杜威的学校实验和学校设计都是为了这一目标服务的。围绕这一目标所进行的对学校改革的思考，反映了杜威学校改革思想的价值取向：儿童的生命价值是第一位的，学校的一切改革都应以提升儿童的生命价值为标准。当然，对杜威学校改革思想的争议也是与其思想的产生和发展相伴随的。多方面地、深入研究和评价杜威学校教育思想仍是需要继续做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