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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  2016, Vol. 34 Issue (1): 104-109  DOI: 10.16382/j.cnki.1000-5560.2016.0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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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  

黄明喜. 陆九渊的“易简”教学法及其历史意义.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 2016, 34(1): 104-109. DOI: 10.16382/j.cnki.1000-5560.2016.01.015.
HUANG Mingxi. School of Educational Sciences,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31, China. Journal of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Educational Sciences), 2016, 34(1): 104-109. DOI: 10.16382/j.cnki.1000-5560.2016.01.015.

基金项目

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基金课题“宋明至民国‘四书’主体教育形态嬗变研究”(10YJA880046)
陆九渊的“易简”教学法及其历史意义
黄明喜     
华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广州 510631
摘要:通过对《陆九渊集》的分析讨论,可从学理层面上厘清陆九渊“易简”教学法的理论依据。结合对发明本心、优游读书与六经注我诸命题的阐释,可揭示“易简”教学法的涵义:强调随机启悟,教导受教育者自己向内心去体认“本心”,以端正做人的动机,从而认知外在的道德规范而有所得; 要求教育者主动宣讲教化,论事析理,以情动人,鞭策鼓励受教育者明辨义利,立定志向。在读书理论上,陆九渊主张平淡简易、优游厌饫; 在治学立场上陆九渊则主张学者应善于利用儒家经书里的思想智慧,以张扬自己当下的生命意义。“易简”教学法是陆九渊心学教育区别于朱熹理学教育的一大标识,对中国教育史上宋明心学教育学派的产生具有开创意义。
关键词陆九渊    “易简”教学法    发明本心    优游读书    六经注我    
School of Educational Sciences,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31, China
HUANG Mingxi     
School of Educational Sciences,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31, China
Abstract: Yi-Jian (simplicity) is a teaching method developed by mind educator LU Jiuyuan in the Song Dynasty. This meaningful and unique style of teaching method was a pioneer in mind education during the time of Song and Ming Dynasty. Based on the analysis of the collections of LU Jiuyuan's Works, this article aims to clarify the rationales of Yi-Jian and reveal its connotations through the interpretation of such propositions as developing one's original mind, reading for moral cultivation and the Six Classics annotating me. Then it points out the historical implications of the teaching method of Yi-Jian. The author argues that the idea that the heart is the reason is the ontological basis of Yi-Jian. Developing one's original mind refers to moral education, while reading for moral cultivation and the Six Classics annotating me refers to is knowledge. Yi-Jian was closely related to these propositions. Yi-Jian focused on stimulating and cultivating non-intellectual factors such as motivation, emotion, will and so on, especially the use of sudden enlightenment in teaching. It emphasized the cultivation of moral cognition and judgment through intuitive thinking, so it has great positive effect on moral development. Unlike the school of ZHU Xi's Neo-Confucianism education, Yi-Jian is one of the outstanding aspects of LU Jiuyuan's Mind Theory. Based on the detailed discussion of the connotation of Yi-Jian, this paper concludes that many Confucian scholars in the Ming Dynasty such as WU Yubi, CHEN Xianzhang, WANG Yangming and ZHAN Ruoshui inherited and developed LU Jiuyuan's teaching method of Yi-Jian to varying degrees.
Key words: LU Jiuyuan    the teaching method of Yi-Jian    developing one's original mind    reading for moral cultivation    the Six Classics annotating me    

重视教育,是孔孟以来的历代儒家代表人物一以贯之的优良传统。作为宋明心学开山祖师的陆九渊循沿这一传统,远绍孔孟,充分挖掘《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特别是《周易》等儒家经典的教育智慧以推陈出新,从而使其心学教育思想别开生面,迥异于朱熹的理学教育思想。其新,即在陆九渊把儒家伦理与心合二为一,并将心上升到宇宙本体的哲学高度,主张“发明本心”,强调“优游读书”和“六经注我”,创造出一套简易而有效的涵养方法与认知方法。陆九渊独放异彩的“易简”教学法拉开了宋明心学的帷幕,开创了一股清新的教育学术之风。诚如心学教育的集大成者王阳明所言:“象山之学简易直截,孟子之后一人。其学问思辨、致知格物之说,虽亦未免沿袭之累,然其大本大原,断非余子所及也。执事素能深信其学,此亦不可不察。”(王守仁,1992)王阳明高度肯定陆九渊的“易简”教学法,认为陆九渊是“孟子之后一人”,但遗憾的是,王阳明并没有进一步揭示陆九渊“易简”教学法的内涵及其表征,后世学者也多语焉不详。笔者认为,从学理层面上讲明陆九渊“易简”教学法的理论依据,并结合对“发明本心”、“优游读书”与“六经注我”诸命题的阐释,进而探讨其“易简”教学法的要义,可以丰富我们对儒家教育智慧的认识,也可以从中吸取有价值的资源养分,促进现代教育的发展。

一、“心即理”:“易简”教学法的本体依据

陆九渊的“易简”教学法与其心本论是紧紧相连的。要明乎陆九渊“易简”教学法的涵义,首先必须了解其“心即理”的本体论主张。否则,也无法深入理解陆九渊“易简”教学法的合理性思想。

从本体论层面来看,陆九渊的“易简”教学法是建立在“心即理”这一理论基础之上的。正是由于本体论的差异,才致使陆九渊在道德教育的路径和方法上与朱熹分道扬镳。朱熹在解决本体与主体的关系问题时,强调主体服从本体,认为主体(“心”)是由本体(“理”、“道”)产生的,“心”(主体)具有“理”,但“心”本身则有别于“理”,“理”是离开人而独立存在的绝对观念。陆九渊则强调主体与本体的合二为一,本体服从主体,把本体(“理”)安置在主体(“心”)之中,从而提出与朱熹以“理”为哲学最高范畴相对的以“心”为最高范畴的主张(张立文,1992)。陆九渊基于“心即理”的本体论立场,极为重视“心”的作用,倡言“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陆九渊集·年谱》)。在陆九渊那里,“心”的主要含义是指人的主观意识和认识能力,“理”的主要含义是指天地万物存在的法则及社会伦理道德的原则。“心即理”之“即”则表示“心”与“理”两者水乳交融,相互依存。陆九渊强调:

盖心,一心也; 理,一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仁,即此心也,此理也。(《陆九渊集·与曾宅之》)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四端者,即此心也; 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故曰“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所贵乎学者,为其欲穷此理,尽此心也。(《陆九渊集·与李宰二》)

这两段话的意思是,“心”非别物,就是“理”,“理”无二样,故而“心”只有一个。而“心”又该怎样来把握呢?他这样说道:“心只是一个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百载圣贤之心,下而千百载复有一圣贤,其心亦只如此,心之体甚大,若能尽我之心,便与天同。为学只是理会此。”(《陆九渊集·语录下》)陆九渊认为学者要把握“心”就得做到内心的充盈和自信,消除个人与社会之间的隔膜。在陆九渊看来,一切学习的根本就是为了理会“心”,把所学到的知识化为德性,使得学习者自己成就一个圣贤般的理想人格,挺立于天地之间。

作为宇宙万物的本体,“心”是至善完满的绝对存在,而且世间万理都在人“心”之中。在陆九渊看来,人们大可不必注重外在事物的穷理致知,只要从本有的至善之“心”开始下功夫,依照自己的“本心”而行动,那么所有的言行举止就会恰到好处。陆九渊整个心学教育思想就是建立在“心即理”这一本体基础之上的,因此形而上的“心”就成了其心学教育的本体论基础。

二、“易简”与“发明本心”

陆九渊“心即理”的本体论落实在教育层面上所凝结出的一个富有张力的思想命题,就是他著名的“发明本心”说。陆九渊用“易简”这一范畴贯穿其整个教育思想(顾春,2003)。

陆九渊认同孟子“尽心知性”、“善养吾心”的教育主张,认为道德培养并非单纯的知识问题,而更主要是一个化繁为简的道德教育问题。他认为一旦人体认出其内心所固有的道德本体,自可成为一个道德之人:

孟子曰“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此天之所与我者,我固有之,非由外烁我也。”故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此吾之本心也。(《陆九渊集·与曾宅之》)

仁义者,人之本心也。孟子曰“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又曰“我固有之,非由外烁我也”,愚不肖者不及焉,则蔽于物欲而失其本心。贤者智者过之,则蔽于意见而失其本心。(《陆九渊集·与赵监》)

“本心”是每个人先天具有的,是不虑而知、不学而能的良心。人的一切不道德的行为都是根源于“失其本心”,因而一切为学工夫都应围绕着保持“本心”来展开。陆九渊反复强调:“先王之时,庠序之教,抑申斯义以致其知,使不失其本心而已。尧舜之道不过如此。”(《陆九渊集·贵溪重修县学记》)“古之人自其身达之家国天下而无愧焉者,不失其本心而已。”(《陆九渊集·敬斋记》)所以,当有学生提问时,陆九渊径直把“四端”视作“本心”。

究竟怎样“发明本心”?陆九渊认为,可以向冠居儒家群经之首的《周易》借智慧。《周易》认为宇宙运行存在着生的趋势,万物皆有生生之理,此生生之理所蕴含的最高之德便是“易简”。正因为平易而不繁杂,才容易被人了解; 正因为简略而不繁杂,才容易使人遵从。容易被人了解就能获得别人的亲近,容易使人遵从就能获得别人的支持。《周易·系辞》曾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 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根据其中的“易简”观念,陆九渊形成了颇有特色的“易简”教学法。他说:

学无二事,无二道,根本苟立,保养不替,自然日新。所谓可久可大者,不出易简而已。(《陆九渊集·与高应朝》)

正理在人心,乃所谓固有。易而易知,简而易从,初非甚高难行之事。(《陆九渊集·与李宰二》)

陆九渊认为自己的“易简”之法与朱熹的“格物致知”之法相比,要来得简易直截。总括而言,陆九渊倡导的“易简”教学法大致有两方面的含义:强调“先立乎其大”,从日常生活入手,着眼于当前事务的道理,随机启悟,教导受教育者自己向内心去体认“本心”,以端正做人的动机,从而认知外在的道德规范而有所得; 侧重于“多就血脉上感动”,要求教育者主动宣讲教化,论事析理,以情动人,鞭策鼓励受教育者明辨义利,立定志向。

陆九渊十分重视“易简”这种教学法。他一生钟情教育,培养了不少学有成就的学者。他的“发明本心”说以“甬上四学者”(杨简、袁燮、舒璘、沈焕)最得其真传。这里不妨以杨简为例,一窥陆九渊的“易简”教学之法。在《陆九渊集》的年谱里,载有一则陆九渊成功使用“易简”教学法来回答杨简如何“发明本心”问题的教学案例:

(杨简)问:“如何是本心?”先生曰:“恻隐,仁之端也; 羞恶,义之端也; 辞让,礼之端也; 是非,智之端也。此即是本心。”对曰:“简儿时已晓得,毕竟如何是本心?”凡数问,先生终不易其说。(《陆九渊集·年谱》)

这则对话发生在乾道八年(1172年)。这一年,34岁的陆九渊声名鹊起,经常应酬问答,大受欢迎。阳春三月,陆九渊路经浙江境内,时任富阳主簿的杨简当面向陆九渊请教“如何是本心”?陆九渊的答案简洁干脆:“恻隐,仁之端也; 羞恶,义之端也; 辞让,礼之端也; 是非,智之端也。此即是本心。”对于陆九渊所给出的点拨性回答,杨简感到难以释怀。儒家的仁义礼智究竟为什么是“本心”?按照常理来说,思想睿智的陆九渊回答这样的问题并不难,但他并未给出过多的解释,弄得杨简一时也搞不明白“如何是本心”?不久,杨简遇到一桩官司,就一下子觉悟出“如何是本心”:

先生曰:“闻适来断扇讼,是者知其为是,非者知其为非,此即敬仲本心。”敬仲忽大觉,始北面纳弟子礼。故敬仲每云:“简发本心之问,先生举是日扇讼是非答,简忽省此心之无始末,忽省此心之无所不通。”先生尝语人曰:“敬仲可谓一日千里。” (《陆九渊集·年谱》)

仁义礼智即觉,觉即仁义礼智,人皆有此心,理为人心中之理。杨简经陆九渊借“断扇讼”一事当机启悟的点教,省悟到此心“无始末”、此心“无所不通”的境界,就是陆九渊所说的“易简”教学方法的一个具体运用。杨简在接受陆九渊的“本心”之说以后,有一个将对“本心”的体验与自己对宇宙本体的体悟相结合的过程(刘宗贤,1997)。杨简成名之后曾回忆说:“先生深知学者心术之微,言中其情,或至汗下。有怀于中而不能自晓者,为之条析其故,悉如其心。”(《陆九渊集·象山先生行状》)从杨简的描述中,我们可以想见陆九渊平日里当机启悟的“易简”的教学要略。

陆九渊的“易简”教学法倾向于教法的针对性、灵活性,强调当下启发学者,认为随机点拨可促发学者内心自悟。“近有议吾者云:‘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无伎俩。’吾闻之曰:‘诚然’。” (《陆九渊集·语录上》)“大者”,即“本心”。“先立乎其大者”,就是能识学者心术之微,当机启悟,让受教育者收拾精神、自作主宰。所以,陆九渊认为“先立乎其大者”的方法,与朱熹的“格物致知”相比较,实在是简易、直截、易行:“吾之言道,坦然明白,全无粘牙嚼舌处,此所以易知易行。”(《陆九渊集·语录上》)不仅陆九渊自鸣得意,连他的学生也感佩不已。一个名叫毛刚伯的学生这样评价道:

先生之讲学也,先欲复本心,以为主宰; 既得其本心,从此涵养使日充月明,读书考古,不过欲明此理,尽此心耳,其教人为学,端绪在此,故闻者感动。(《陆九渊集·年谱》)

陆九渊的“易简”教学之法不单单重视“先立乎其大者”,强调引导受教育者主观能动作用的发挥,而且主张多就血脉上教育感化学生。陆九渊不无自豪地说:“吾与人言,多就血脉上感动他,故人之听之者易。”(《陆九渊集·年谱》)所谓“血脉”,主要是指入德和为学上的关键处。翻阅《陆九渊集》以及梳理朱熹与陆九渊的教育学术交往,可以看到不管是讲论入德之方还是为学之门,陆九渊总能引起学生的兴趣,调动学生的兴奋之情。诚如教育史家陈青之所指出的那样, 陆九渊“这种教法,有精神,有血气,不是呆板形式地五段、三段可比; 所以每到一处,学生归心求教之多,如云腾雨集。这种讲说的魔力,与法国卢梭相等,但他庄重不苟的态度,又非卢氏之浪漫可比。”(陈青之, 2009)

陆九渊的确能言善讲,并能够把握教学的精神要害,进而打动学生的思想情感。《陆九渊集》有一则他的两位弟子傅子渊和陈正己的学习对话。陈正己问:“陆先生教人何先?”傅子渊答:“辨志”。陈正己再问:“何辨?”傅子渊毫不迟疑地应答:“义利之辨”。陆九渊听完弟子的对话,当机点教予以评价:“若子渊之对,可谓切要。”(《陆九渊集·语录上》)

从教育学的范畴来看,“志”主要涉及意识的动机。基于心学教育的立场,陆九渊认为判断行为是否有道德价值,关键取决于行为赖以产生的动机,即意识所依据的原则。所谓“辨志”,就是要辨明意识活动的动机是由什么原则来决定的。其实,陆九渊常讲的“辨志”,即是辨义利之志。孔孟以来的儒家教育向来十分重视义利之辨,譬如主张“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主张人必须以“义”来立志,即以“义”作为支配行为的原则。受孔孟教育思想的影响,陆九渊常说义利之辨乃入德为人之第一义。

与陆九渊一样,朱熹也把“义利之辨”视为儒门之教的要义。朱熹曾特意邀请陆九渊到白鹿洞书院,专门为学生讲解《论语》关于“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一章。陆九渊论事析理,感情充沛,使听者深受感动,以致有的人流涕连连。此时适逢早春,竟然也使朱熹感动得汗出摇扇。讲授完毕之后,朱熹深有感触地说:“盖听者莫不悚然动心焉。……凡我同志,于此反身而深察之,则庶乎其可不迷于入德之方矣。”(《陆九渊集·白鹿洞书院论语讲义》)朱熹恳请陆九渊书之于简,并将讲演内容编成《白鹿洞书院论语讲义》。显然,朱熹也认同将讲明“义利之辨”作为“入德之方”的“易简”教学法。

陆九渊随时随地用“易简”教学法去引导弟子“发明本心”,以免产生支离的弊病。陆九渊曾在鹅湖之会上赋诗曰:“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陆九渊集·鹅湖和教授兄韵》)他讥讽朱熹的“格物致知”教学法是“支离”事业,前途艰难,而坚称自己的“易简”教学法, 不仅可久可大,而且易知易行。在陆九渊的眼里,知识并非道德实践的必要条件,一个人只要能发现并彰明扩充善养之“本心”,即使大字不识一个,也能堂堂做一个人。他认为按照朱熹“格物致知”的教学法进行教学,学生获得的大多是关于圣贤言语的支离破碎的知识,在道德实践上无甚益处。也正是基于教学法层面的分野,“易简”和“支离”遂成为判别朱熹理学与陆九渊心学教育学派差异的一大标识。

三、“易简”与“优游读书”、“六经注我”

在中国古代教育史上,怎样读书和如何诠释儒家经典是两个相互有别却又相互关联的问题。就承担主体来说,读者和释经者扮演着不同的角色。读者可以仅止步于阅读,而不必把读书心得表诸文字。但释经者总是把阅读经典的心得写成注疏、考证、义理阐释等不同形态的文本。无论是站在教育家的立场还是基于学者的立场,如何思考阅读与诠释儒家经典都是陆九渊无法回避的问题。

陆九渊说:“所谓读书,须当明物理,揣事情,论事势。且如读史,须看他所以成,所以败,所以是,所以非处。优游涵泳,久自得力。若如此读得三五卷,胜看三万卷。”(《陆九渊集·语录下》)另据陆九渊的年谱记载:“朱以陆之教人为太简,陆以朱之教人为支离,此颇不合。”(《陆九渊集·年谱》)这基本上概括出了陆九渊和朱熹两人不同的读书法。朱熹主张泛观博览,吃紧用力,是沉潜的; 而陆九渊主张深思精读,优游厌饫,是易简的。恰如陆九渊自己所言:“读书不苟简,外视虽若闲暇,而实勤于考索。”(《陆九渊集·象山先生行状》)

具体说来,陆九渊所谓的“易简”读书法,含义有二:一是平淡; 二是简易。

在陆九渊的眼里,平淡是深奥的反面,圣贤之书千言万语莫非出入于百姓日常生活,通过平凡之事讲明朴素之理。读书人若能用平淡的心情,去阅读前辈先哲的书籍,并在日用生活上加以体察,仔细品味,切己致思,自然便胸有所得。陆九渊说:“读书之法,须是平平淡淡去看,仔细玩味,不可草草。所谓优而柔之,厌而饫之,自然有涣然冰释、怡然理顺底道理。”(《陆九渊集·语录下》)

陆九渊认为,读书除了要持一颗平淡之心,还要懂得先易后难这一简单的道理。他说:“易简之善,有亲有功,可久可大,苟不懈怠废放,固当日新其德,日遂和平之乐,无复艰屯之意。”(《陆九渊集·与杨敬仲二》)意思是讲,当事物刚刚萌生,出现《周易》里面的第三卦“屯卦”所讲的艰难状态时,一切尚未明了,学者就该找准立足点,打好基础,这样才能由浅入深不断趋近圣贤的为学之境。读书亦当如此。简易为繁难的对立面,《周易》的精妙之处即是“简易”二字:“圣人赞《易》,却只是个‘简易’字道了。”(《陆九渊集·语录上》)《周易》“乾以易知,坤以简能”的原理,落实到所有书籍阅读活动上都是非常简单的道理。不从简易上下功夫,而着意于繁难之处,则会背离前人著书立说的本意。愈艰愈难,晦涩莫名,这在陆九渊的眼中根本不是读书的良法。对陆九渊而言,读书得根据自己真实的学识水平,从“易晓”到“难晓”。即先从容易的入手,碰到艰难晦涩的问题,不要苦思冥想,权且放置一旁,先读别的容易之处,在“易晓”处认真玩味,沉涵熟复,而后融会贯通,学以致用,肯定能产生触类旁通的效果,这样之前的“难晓”处便会迎刃而解,释然于怀。“学者读书,先于易晓处沉涵熟复,切己致思,则他难晓者涣然冰释矣。若先看难晓处,终不能达。”(《陆九渊集·语录上》)

陆九渊的读书理论主张平淡简易、优游厌饫,强调不要看得太难太远,特别是不要用心太紧,这与朱子读书法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其实,陆九渊和朱熹的读书法各有其所见和所蔽。朱熹一生勤于读书,著作等身。朱熹将读书、义理和训诂冶于一炉,所撰写的《四书章句集注》标志着宋元明清“四书”主体教育形态的开启。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是元明清时期知识分子参加科举考试的必读书目,对中国传统社会造成了很大的影响。陆九渊认为朱熹的读书法过于“支离”,与此相关,他也反对朱熹的为学观(尤其是在如何诠释儒家经典问题上)。

在陆九渊看来,相形于“发明本心”,治经和读书仅仅具有工具性价值。他十分厌恶训诂考证、笺注义疏体式的治经风气:“或问先生为何不著书?对曰:‘六经注我,我注六经。’”(《陆九渊集·语录上》)“尝闻或谓陆先生云:‘胡不注六经?’先生云:‘六经当注我,我何注六经。’”(《陆九渊集·语录上》)按照陆九渊的理解,所谓“我注六经”就是要求学者尽量理解儒家六经文句的含义,并参照别的典籍所提供的知识来注解经书,力求追寻经书的初始意义; 而“六经注我”则是要求学者利用六经所蕴含的哲理来诠释自己的思想,哪怕是采用主观主义、实用主义的态度去诠释研究和著书立说。陆九渊极力主张学者应善于利用儒家经书里的思想智慧,以张扬自己的当下生命意义。所以陆九渊才强调说:“六经当注我,我何注六经。”陆九渊认为,一个学者是否著书立说,在教育本质和目的上是一个无涉于价值判断的问题。儒家经书只是“发明本心”的载体。不管人世间有没有出现一个朱熹或者陆九渊,还是多出一部书或者少写一部书,于儒家六经所载的道理都无任何加损。陆九渊的学生包敏道始终未明乃师的思想要义,所以陆九渊耳提面命,严肃地批评包敏道没有长进:

一夕步月,喟然而叹。包敏道侍,问曰:“先生何叹?”曰:“朱元晦泰山乔岳,可惜学不见道,枉费精神,遂自担阁,奈何?”包曰:“势既如此,莫若各自著书,以待天下后世之自择。”忽正色厉声曰:“敏道!敏道!恁地没长进,乃作这般见解。且道天地间有个朱元晦陆子静,便添得些子?无了后,便减得些子?”(《陆九渊集·语录上》)

由于陆九渊经常强调“发明本心”、“先立乎其大者”,这就使得一些理学学者和初入陆九渊门下的弟子产生了一种印象,以为他不重视读书。对此,陆九渊加以反驳:“何尝不读书来?只是比他人读得别些子。”(《陆九渊集·语录下》)

实际上,陆九渊还是比较强调读书的重要作用的,只是他的读书法与朱熹的有所不同。陆九渊认为读书固当明白文义,但更主要的是要得其精神要义:“读书固不可不晓文义,然只以晓文义为是,只是儿童之学,须看意旨所在。”(《陆九渊集·语录下》)由此,陆九渊进而提出“减担”的教育主张,即不希望人们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全耗于书本之上。陆九渊这种有所收、有所放的“优游涵泳”的读书法在当时的学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从陆九渊心学教育思想的本质上来讲,“六经注我”的治学主张和“优游涵泳”的读书观,充分折射出其心学教育的价值立场。

四、陆九渊“易简”教学法的历史意义

历史地看,陆九渊和朱熹是南宋两大教育流派的主要代表,他们的分歧与争鸣,一直牵引着其后理学和心学教育的发展方向。

从教育哲学的视角而论,“发明本心”关涉的是德育论领域的问题,“优游读书”和“六经注我”关涉的则是知识论领域的问题。在陆九渊的心学教育思想里,“易简”教学法始终关联着这些命题。笔者以为,陆九渊在继承《周易》的“变易”、“不易”、“易简”以及先秦儒家教育精神的基础上,创造性地使用“易简”这一教学法,并赋予其两点新的意蕴:

(一)整体明了。陆九渊的“易简”工夫强调把教学过程视作一个直接把握事物整体的彻悟过程,反对支离片面地抓住个别环节去研究儒家典籍和读书讲学。他主张用整体思维的方式去激发学生的灵感,使学生产生大跨度的认识飞跃,让他们头脑中原有的零散想法立即变成对问题的总体认识。但这种顿悟式的思维方式,难以给学生提供精确的解释,也容易使学生形成一种非逻辑的思维倾向。

(二)减担。陆九渊有时把自己的“易简”教学法称做“减担”。他不赞成程朱理学的孜孜矻矻终日读经,也不赞成读那么多的经传注疏,认为读得愈多,精神负担越重,反而为“发明本心”增添了诸多障碍。因此,陆九渊要求学者得学会减负的方法。他说:

某读书只看古注,圣人之言自明白。且如‘弟子入则孝,出则弟’,是分明说与你入便孝,出便弟,何须得传注。学者疲精神于此,是以担子越重。到某这里,只是与他减担。(《陆九渊集·语录下》)

今之论学者只务添人底,自家只是减他底,此所以不同。(《陆九渊集·语录上》)

而朱子为学在教学法上不是减,却只是“添”。“因说定夫旧习未易消,若一处消了,百处尽可消。予谓晦庵事为他消不得。先生曰:‘不可将此相比,他是添。’”(《陆九渊集·语录上》)通过一番“减损”的工夫,将蒙蔽在人们心上有害于天理的东西除掉,充分展现内在的善性,这样便可达成学以做人的教育目的。所以,陆九渊主张教育的工夫不要一味地叠加甚至牵强附会,而应适当地减损、剥离那些桎梏人们心灵的东西。

总之,陆九渊所倡导的“易简”教学法其精义所在,就是主张把“整体明了”和“减担”结合起来。“整体明了”,就是着重于运用反省自思的形式去领悟某种道理; “减担”,就是用领悟到的道理为指导,以简驭繁去净化人生追求,达到崇高的为学和道德境界。应该说,陆九渊的“易简”教学法,注重激发和培养动机、情感以及意志等非智力因素,强调直觉思维在培养道德认知和提高道德判断能力过程中的作用,对提升人们的道德素质有着不可忽视的积极作用。

陆九渊所倡导的“易简”教学法并不是一种玄虚的工夫,它强调的是要从日常生活出发,这种方法,人人可为,时时可为,处处可为,所以堪称“简易”工夫。明代的吴与弼、陈献章、王阳明、湛若水等许多儒家学者都在不同程度上继承和发展了陆九渊的“易简”教学法。实事求是地说,陆九渊倡导的“易简”教学法意蕴丰富,别具一格,对中国教育史上宋明心学教育学派的产生和发展具有重要影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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